撰文崔莹
唐·麦卡林
唐·麦卡林是当今世界最杰出的战地记者之一。在摄影史上，他与摄影大师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罗伯特·卡帕、尤金·史密斯和罗伯特·弗兰克齐名。
他今年已经82岁。让人惊讶的是，和24岁入行时一样，他还在拍摄。这是他真心热爱的事业。
唐·麦卡林生于伦敦的贫民区，在二战的动荡中长大，14岁时丧父。早年的经历让他在后来面对最穷苦的人时谦卑自持。“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清楚地知道他们过着何等生活。”
对唐·麦卡林来说，成为摄影师有些偶然。他曾加入英国皇家空军，在非洲做摄影助理，冲洗空中侦查照片。当时，他用全部积蓄——30英镑买了一台禄来相机。退伍后，他在街头拍摄的帮派混混照片被《观察家报》发表，那是他发表的第一张照片。此后，很多媒体开始向他发出邀请，他被命运之手推往摄影之路。
“我一生中一直有某种东西逼着我走出去记录死亡与苦难。”唐·麦卡林说。刚果、越南、柬埔寨、约旦、黎巴嫩、伊朗、阿富汗、爱尔兰、伊拉克……从年开始，他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战争前沿和冲突热点，用相机记录灾难中的人与人性。这些作品震撼人心，极具冲击力，有的曾引发轰动。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世人：我们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而为了拍摄，他多次与死神打照面。有时子弹再偏一寸，他就会丧命。
塞浦路斯利马索尔街头。年，唐·麦克林摄
柏林墙另一边的东德士兵。年，唐·麦克林摄
到了后期，唐·麦卡林开始偏向于人类学摄影和风景摄影。这些作品同样出色。小说家约翰·福尔斯说，自己在唐·麦卡林的风景摄影中，看见了战地经验留下的“伤疤”。
年，唐·麦卡林出版自传《不合理的行为》，它成了战地摄影的经典之作。25年后，《不合理的行为》首度增订重版。近日，这本书在中国问世。10月的最后一天，腾讯文化对唐·麦卡林进行了电话采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罗伯特·卡帕总是在美化战争
腾讯文化：你最近一次拍摄去了哪里？为谁而拍？
唐·麦卡林：我去叙利亚拍了罗马风格的古城帕尔米拉古城。我主要拍了“伊斯兰国”（ISIS）对这个城市的破坏，比如他们摧毁的当地庙宇。今天早上，我还在暗房里冲洗这次旅程的照片。今年12月，我还要再去叙利亚拍更多照片。
我在拍一组和罗马历史有关的照片，所以叙利亚的一些照片是为我自己拍的，还有一些是为一家杂志拍的。现在经常有人约我拍摄，我尽力而为。我今年82岁，体力不如从前。实际上，这是我一辈子最后一次干这么重要的活儿了。到了这把年纪，我的大脑告诉我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拍，但是我的身体已经在拒绝了。
腾讯文化：你曾经说，希望自己拍摄的照片是“强大”（strong）的。你认为什么样的照片是“强大”的？
唐·麦卡林：在战地摄影中，我希望这类照片会让看到它们的人难以忘记，永远铭记。
举例来说，拍摄战争受害者时，得到对方允许后，我会尽可能地将他们的痛苦和悲伤表现出来。我会特别去拍摄他们的眼神，它们能打动观众，让他们相信主人公的悲惨经历。
等着离开前线的大兵被炮火吓傻。年2月，越南顺化。唐·麦卡林摄
土耳其妇女与她丈夫的尸体。年，塞浦路斯。唐·麦卡林摄
腾讯文化：这是怎样的一个瞬间？你如何捕捉这一瞬间？
唐·麦卡林：这是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瞬间，是我拍摄他们苦难的一瞬间。这一瞬间，他们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的苦难。我通常只拍两三张照片，然后就离开——站在他们面前拍很多张照片，可能会令他们更难过。
腾讯文化：有人说，你的作品让人想到戈雅的油画。戈雅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唐·麦卡林：戈雅是伟大的艺术家，我很喜欢他和卡拉瓦乔，有人这样对比，我感到很开心。近年来，摄影和艺术在逐渐合并（这种趋势源于美国），有一种观点是：“摄影已经成为艺术世界的一部分。”但我认为自己不是艺术家，我仅仅是一个摄影师。
在戈雅的画中，那些被处决的人，临死之前总是向上看。这意味着他们在祈求上帝的原谅，希望获得他的帮助。他们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你他们的处境。我曾经目睹很多人被执行死刑，我注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也充满宗教色彩。这大概是我和戈雅作品的共性。
戈雅名作：《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
唐·麦卡林作品：北越士兵和他的随身遗物。年2月，越南顺化。唐·麦卡林摄
腾讯文化：对你影响最大的战地摄影记者是谁？
唐·麦卡林：罗伯特·卡帕。但他的作品总是在美化战争，令人联想到好莱坞大片。实际上，好莱坞对战争这样处理是在宣扬暴力，非常可耻。
很多战地摄影作品都存在类似的问题。这也是我成为摄影师的原因之一：我反对好莱坞表现战争的手法，想在作品中展现更多的人性。
战争没有什么魅力，也并非光彩照人。战争是非常悲惨、令人厌恶的，是对人性的侵犯。
战地摄影就像俄罗斯轮盘赌
左翼游击队员。年2月，萨尔瓦多。唐·麦卡林摄
年，因拍摄受伤的唐·麦卡林医院
腾讯文化：在拍摄时，你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面对死亡，你会感到恐惧吗？
唐·麦卡林：我现在年纪大了，会更多地考虑死亡这件事。我当然怕死，尤其是在看到一颗子弹射入人的脖子，从胸部射出，或者一颗子弹射入一个人的腿，然后从他的脖子射出去的时候。战场上的可怕情景，是你无法想象的。我越想，越觉得不该再去战场。有时我会将这些恐惧和可能出现的结果放在脑后，但是在战场上听到枪炮声、爆炸声，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恐惧是如影相随的。
说到这个，7岁那年，我目睹了德国轰炸伦敦，炸弹落在我家房子周围，房子随着爆炸摇晃，我从孩童时期就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我就开始感到恐惧。所以谈到恐惧，没人比我的感受更多。你永远都不会适应这种恐惧——你可以理解，但是不会适应。
腾讯文化：既然有恐惧感，你为何还要继续拍？
唐·麦卡林：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在伦敦北区长大。有天晚上，外面枪声不断，警察赶来制止冲突。还有一次，在我住的街道上，警察被歹徒刺伤，当场死亡。上世纪50年代的英格兰到处分帮结派，有很多暴徒，非常混乱，我也是在那时开始拍摄的。
年轻的时候，在危险之地拍摄令我感到非常兴奋。因为冒生命危险拍摄，我也获得过荣誉。我很幸运，尽管受过几次伤，在柬埔寨和萨尔瓦多住过院，但是我还活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继续前往战地。那时我觉得，向世人展示战争的悲惨，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是说实话，现在再让我去战场拍摄，我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兴奋感了。而且去战场有什么值得兴奋的？要知道，你的兴奋是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之上的。
腾讯文化：作为一个摄影师，在战场必须面对什么样的挑战？
唐·麦卡林：挑战总是巨大的，比如要尽量避免受伤，避免踩到地雷、被子弹击中、丢掉胳膊和腿——我知道，有几个摄影记者不幸成了残废。
我对自己说，无论别人怎么评价，至少我冒着生命危险，拍摄了那些照片。但是为了那些照片丢掉性命，值得吗？答案是“不值得”。
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你都不希望因此丧命，但从年至今，已经有一千多名文字和摄影记者因报道战争而死亡。
腾讯文化：那你很幸运。
唐·麦卡林：毫无疑问，我很幸运。但我的很多朋友和同事遇难了，他们很不幸。
有一点要明确：既然决定去战场，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应该感到意外。战场很危险，你像是在用生命玩俄罗斯轮盘赌。（注：一种自杀式游戏，人们在左轮手枪中放入一颗或多颗子弹，然后将子弹盘旋转。参与者轮流把枪对着自己的头，按下扳机。）
腾讯文化：根据你的经验，战地记者需要具备什么素质？
唐·麦卡林：需要三种东西：诚实、正义感、同情心。有了它们，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就可以完成优秀的战地报道。如果没有，你就不应该上战场。因为你不能理解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带回有价值的信息。
“如果我是凯文·卡特，我会抱起那个小女孩”
唐·麦卡林与阿富汗反苏游击队在一起。年夏，罗杰·库珀摄
腾讯文化：在你的自传《不合理的行为》中，许多故事让人震撼。其中让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些？
唐·麦卡林：一次是年的美越顺化战役。在越战过程中，这场战役很重要，它持续了11天，伤亡惨重。当时我随美军前往越南拍摄，身边有很多人死伤，我很难忘记这一次经历。
掷弹的美国士兵。这张照片拍完不久，他的右手被打烂。年2月，越南顺化。唐·麦卡林摄
还有一次是我和朋友去新几内亚拍摄。当时这个国家被分裂成两半，一部分属于澳大利亚，一部分属于印尼的巴布亚省。在那里，我遇到了似乎还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拍到了非常有意思的照片。它们与战争无关，与人类学有关。这也是在战争摄影之外，我最难忘、最满意的一次拍摄。
腾讯文化：你在南非曾看见一个妹妹把患艾滋病的姐姐背在身上，朝你走来。你明白：“那绝对会是极其令人震撼的，一张真正具有代表性的照片，可能会是我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你并没有把这一幕拍摄下来，为什么？
唐·麦卡林：当时南非艾滋病盛行，我们走进一户当地人家，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阴冷潮湿、充满恶臭的房间里，她的妹妹坐在旁边。她们医院。
我让她们在那里等，然后到村子里找了一辆出租车。我给了司机一些钱，让他医院。在和司机说话时，我看到妹妹把患病的姐姐背在身上，朝我走来。当时我并没有拿相机——相机在房间里。我还要帮她们坐进出租车……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那张照片会很精彩，很震撼，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医院看病更重要。在某些情况下，拍摄并不是重要，重要的是帮助别人，做好事，做正确的事。
被绑在精神病院病床上的儿童。年，黎巴嫩贝鲁特，唐·麦卡林摄
白化症儿童。年12月，尼日利亚比亚法拉。唐·麦卡林摄
《饥饿的苏丹》。凯文·卡特摄
腾讯文化：因为拍摄饥饿的苏丹女孩和她背后的秃鹫并走开，凯文·卡特获得了普立策奖，却被舆论群起攻之。他后来自杀了。你如何看这件事？如果你在现场，你会怎么做？
唐·麦卡林：我认为，某人自杀，并非由于某个具体的事件，而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很脆弱，可能早就想自杀了。我不觉得那张照片带来的舆论批评是卡特自杀的原因，它们仅仅是导火索。有些人需要促使他最终自杀的理由，这个事件恰好就成了这样的理由。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拍下同样的照片，然后，我会放下照相机，抱起那个小女孩，把她送到有食物、有看护的地方。去救人，总比事后懊悔自杀好。
腾讯文化：刚才你也提到人类学摄影。在自传中，你说假如可以重新活一回，你会舍弃战争，全神贯注在人类学摄影上。为什么？
唐·麦卡林：我希望记录不同的文化。因为西方的文化霸权，很多不同的文化在消失，现在所有人都穿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裤子……五六十年前我到印度，那里的人都穿印度本地服装，但是现在呢，很难见到这样的情景了。
假如能够重新活一回，我要做人类学摄影师，记录那些本土的、现在逐渐消失的文化和服饰。
只要还走得动路，就会继续拍
年9月，因全家死于轰炸崩溃的黎巴嫩妇人。唐·麦卡林因这张照片被打。妇人几小时后被炸死
英军进行街头战斗时，一名市民正下班回家。年3月，北爱尔兰
腾讯文化：年代就出现了“新闻摄影已死”的观点，和战争、恐惧和饥荒相关的照片似乎不再受欢迎了。这样的情况会导致什么后果？
唐·麦卡林：不是和战争、恐惧和饥荒相关的照片不再受欢迎，而是报纸老板觉得人们不想看到这些悲惨的照片，不想感受别人的苦难，只想看漂亮影星、富翁和时尚照片。
拿起现在的报纸，你会发现内容非常浅薄，有份量的报道很少——报纸不再告诉我们真正的新闻。假新闻也在泛滥，新闻业在迷失，很多报纸关门，下一个关门的有可能是《卫报》……当高质量的报纸不复存在，谁来告诉我们真相？这很令人担忧。
腾讯文化：同过去相比，你认为近年来新闻摄影界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唐·麦卡林：所有拥有智能手机的人都可以是摄影师，任何事故和灾难都可以被立刻记录下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对于专业摄影师而言，这样的情况可能并不让人乐观。如果现在我还是年轻人，我不会选择当摄影师，因为这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腾讯文化：在中国，大部分记者在四十多岁就转行，老记者很少。为何你在八十多岁还热衷于做记者？
唐·麦卡林：因为热情！我无法控制这种热情，是它在控制着我。我也不想抗拒这种热情，因为我喜欢摄影。看起来，摄影也钟情于我。
我这一生还没有结束。只要我的身体能承受，还能走得动路，我就会继续拍。
英国萨默塞特郡风景。年，唐·麦卡林摄
（感谢HamiltonsGallery为采访提供帮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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