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配之后，动物忧伤。
——布里吉特·罗安《Postco?tumanimaltriste》
1
完成最后一笔涂抹，当手中的画笔离开画布的瞬间，萨尔瓦多·达利知道自己又完成了一次向爱妻致敬的神圣仪式。
自从达利从诗人保罗·艾吕亚的枕畔挖了墙角，将他的妻子加拉据为己有，这位足足年长他十岁的女人便成为达利一生的缪斯，往后所有的创作都几乎跟加拉相关了。
眼前的这幅画，画面中是一位女子和一只天鹅，画的名字叫《丽达与天鹅》。
故事源自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宙斯为了追逐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美丽的王后丽达，在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教唆下，化为一只天鹅，降临到丽达幽居的小岛。深宫寂寞的丽达被优雅而健美的天鹅深深诱惑，不久就产下两枚金蛋，孕育了四名婴儿，其中便有日后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的希腊第一美女海伦。
西班牙诗人戈麦斯·德拉·塞尔纳说：天鹅集天使与蛇于一身。
天鹅圆润的身躯是女性的象征，修长有力的脖子是男性的特征，隐喻显而易见。叶芝写过一首《丽达与天鹅》的诗歌：
猝然一攫：巨翼犹兀自拍动，
扇着欲坠的少女，他用黑蹼
摩挲她双股，含她的后颈在喙中，
且拥她捂住的乳房在他的胸脯。
达利坦承自己就是那只圣洁而贪婪、追逐交欢的天鹅。达利并不是第一位涉及这一题材的艺术家，几乎每个时代、每个流派的顶尖绘画大师仿佛都被施予了一剂“丽达与天鹅”的魔咒，必须交上一份命题答卷，才能有资格继续滞留在美术史那拥挤而幽深的长廊里。
古罗马人早早将它铸刻在钱币上。年11月，考古学家在庞贝——这座公元79年毁于火山爆发的古城，发掘了丽达与天鹅的壁画遗迹。年，文艺复兴时期的百科全书《寻爱绮梦》上有一幅插画：一辆凯旋的游行花车，一群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丽达与天鹅在花车的顶篷上旁若无人地做爱。稍后，威尼斯画家朱奥坎帕尼奥拉在雕板上刻画了与天鹅做爱的丽达，她倚靠在一段树桩上，一只手似乎在爱抚天鹅的脖子，又似乎阻止着粗暴的侵犯。
最早在画布上呈现出这一幕的是达芬奇。
年，达芬奇从米兰重返佛罗伦萨，随后几年里，上帝握住了达芬奇的双手，《蒙娜丽莎》也诞生于同一时期。《丽达与天鹅》是这位时间旅行者唯一一幅呈现女性裸体的作品。是人兽相恋的迷乱，撕毁禁忌的快意，让这个深沉而睿智的同性恋天才也陷入了希腊精神的狂醉和蛊惑中了么？从此，列队向酒神巴克斯的祭坛奉上贡品的依次有：米开朗基罗、拉斐尔、鲁本斯、莱顿、雷森内尔、席里柯、莫罗、塞尚、马蒂斯……这份名单可以一直开列、扩充下去。
达芬奇《丽达与天鹅》，原作已轶
2
古希腊人对性的开放和纵容，在人类文明记忆的花园中无处不在，希腊神话就是那朵恣肆摇曳的罂粟。众神之王宙斯简直是从天而降、四处寻欢的播种机，他身为天神的唯一要务就是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去喷泄他肿胀的精液，让异性诸神和美丽女人都为之受孕。
他化作公牛强暴了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生下了珀耳塞福涅，又伪装成一条蛇诱奸了这个未来嫁给冥王哈迪斯成为冥后的女儿。天鹅，不过是他众多角色扮演中一次心血来潮的即兴演绎。
宙斯最喜欢扮演的还是牛。
他以一头公牛的雄健英姿从海上掳走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这是他最华丽、庄严的一次亮相。
身材高大而俊美，脖子略胖，肩很宽。他的角小巧玲珑，像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比纯净的宝石还要透明。他身上的颜色的金黄的，只是在前额上闪烁这一个月牙形的银白色标记。他的淡蓝色的眼睛透露着倾慕的柔情。
——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神话与传说》
临幸过后，欧罗巴成为了欧洲大陆的母亲。
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就是宙斯和欧罗巴生下的儿子，这一家族注定要和牛永久地纠葛缠绕。
米诺斯向海神波塞冬索要一头公牛作为祭品。波塞冬应允了他的祈求，送来一头白牛。国王为白牛的健美倾倒，于是偷梁换柱改用另一头牛献祭。海神深感受辱，施法让王后迷恋上了白牛。王后请来天才的建筑师代达罗斯打造了一具空心木牛，藏身于牛腹中与白色公牛交欢，生下了人身牛头的怪兽米诺陶诺斯。
对公牛的崇拜，遍布地中海。在赞颂酒神的庆典上，人们纵酒狂欢，与兽交媾；在祭祀天神的神庙里，驯服的狗加入人兽交欢的崇拜仪式，人们相信这样会拥有治愈花痴的神力。
承袭自希腊的罗马神话中，爱侣常常以驴子和蟒蛇的面貌呈现，猩猩、公牛、熊、马、狼、鳄鱼及山羊都是性行为的对象。戏院里上演着人兽相恋的剧情，最受欢迎的故事就是克里特王后和白牛生下了米诺陶诺斯。
大概是公牛雄健的体魄委实性感，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热情地描写“身躯庞大、犄角锐利”的公牛，“昂首挺脖，脖颈上隆起了一大团一大团紧张收缩的肌肉，全身的肌肉颤抖着”。这场面能让看台上握住望远镜的贵妇们的双手也随之颤抖起来。罗马的女人们年前就在圆形竞技场的看台上体验过这种战栗了。她们观赏着女人被轮暴、男人被兽奸。女奴绑着铁锁，周围是一群挑逗起来的牲畜，以狗暖场，马实施最后的强暴；上层贵妇在庭院深琐的闺房中让蟒蛇缠绕住大腿，鳞片滑过阴唇，红信舔舐乳头。
暴君卡里古拉和尼禄都是人兽交疯狂迷恋者。他们把女人绑在十字架上，迫使议员在宴会上与猪性交，议员的妻子们则跟狗交缠在一起。要是有人抗议，就会命令武士将动物的生殖器塞入反对者的嘴里。有一次，尼禄让满座宾客同一百头刚刚从埃及运抵的骆驼肛交。
那些狮子、麋鹿、牛、狐狸、和狗，在法国、西班牙、西伯利亚和瑞典，在冰河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在远古的壁画、神庙的雕塑、陶器的图绘、口口相传的民谣中，纵横驰骋、各显神通，吞噬着人类隐秘而充沛的欲望，展示着雄性生殖器刚猛的力量。
惊骇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她松弛的股间，那羽化的宠幸？
白热的冲刺下，那扑倒的凡躯
怎能不感到那跳动的神异的心。
——叶芝《丽达与天鹅》
不止是远古，即使到了今天，人兽之间的秘辛也不绝如缕。
年，加勒比海圣汤马斯岛上的玛格列特·洛瓦特在NASA秘密基地中担任海豚训练员。一头叫彼得的公海豚刚刚发育成熟，经常故意用身体磨蹭她的手脚和膝盖，随后公海豚和马格列特发生了性关系。多年后，她在采访中透露了这段体验，“没有什么不舒服，只要它别太粗鲁”。《BBC》将这段采访制作成了纪录片《和豚说话的女孩》。
跟海豚颇为形似的海牛，是传说中美人鱼的原型。中国古代称之为鲛人，鱼尾人身，《搜神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美人鱼让人类陷入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两难境地。有一道著名的选择题，如果只能选一半，是选择貌美如花的上半身，还是性感苗条的下半身？安徒生没能解决的难题，在中国人这里还是迎刃而解，无论海螺姑娘还是白蛇仙子，都已经幻化为人形，既拥有优雅的容貌，更兼具一双修长而完整的美腿。
3
相对于西方的大胆泼辣，中国文化远没有如此直白，显得含蓄而深沉。《搜神记》中颇为隐晦地记载了两则人兽恋的故事。
《搜神记·狗祖盘瓠》——
帝喾统治时期，犬戎的吴将军势力强大，屡次侵犯边境。帝喾张榜招募天下勇士：能取吴将军首级，赠金千斤，封邑万户，并将公主赐嫁。
没几天，五色神犬盘瓠衔着一枚人头步入宫殿。帝喾检视，果然是吴将军的首级。不禁又喜又忧，大臣们都劝慰：“盘瓠不过是一条狗，不可加官进爵，更不可将公主下嫁。”公主却说“盘瓠能为国除害，这哪里是一条狗的智力？这是天命使然。大王治理天下靠的是诚信，万万不可失信于天下。”王无奈从之。
公主随盘瓠一直抵达人迹罕至的深山，解去绫罗华裳，披上兽皮，盘起结绳，翻山，涉谷，以洞穴为窝居，以草木为装饰。帝喾思念女儿，每次派遣军队前往寻觅盘瓠的踪迹，途中都遭遇风雨雷电，山崩地震。
三年后，公主育下六男、六女。这些孩子又互相结为夫妇。当年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等地的苗裔都是盘瓠繁衍的子孙后代。
《搜神记·女化蚕》——
传说有一家人以养蚕为业。某日父亲被强盗掠去，母亲在家中祈祷：哪位英雄好汉能够解救回自己的丈夫，就把女儿嫁给他。话音刚落，家中马厩里冲出一匹骏马，绝尘而去。数日后，父亲骑马归来。母亲将自己的祷告如实告知，父亲说，畜生的事，怎么能算数？
那马整日焦躁不安，在庭院里大声咆哮。父亲盛怒之下，一刀将马宰杀，剥下马皮，在庭院中暴晒。忽然一阵狂风骤起，马皮腾空而起，将女孩团团裹住，悬挂在桑树枝头，一起化作一枚巨大的蚕茧。
清褚人获《坚瓠续集》中有一段记载：“檠瓠之妻与狗交。汉广川王裸宫人与羝羊交。灵帝于西园弄狗以配人。真宁一妇与羊交。沛县磨妇与驴交。杜修妻薜氏与犬交。宋文帝时，吴兴孟慧度婢与狗交。利州妇与虎交。宜黄袁氏女与蛇交。临海鳏寡与鱼交。章安史悝女与鹅交。突厥先人与狼交。卫罗国女配瑛与凤交。陕右贩妇与马交。宋王氏女与猴交。临安有妇与狗奸。京师有妇与驴淫。荆楚妇人与狐交…………乃宇宙之大，何所不有?”
狗、羊、驴、虎、蛇、鹅、狼、鱼、马、猴、狐……涵盖的范围和族类，也不可算不广了，却独独难觅牛的踪迹。
自从老子一骑青牛出函谷关，牛的形象就成为道家出世的标配，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就变得崇高起来。田园牧歌是中国文人精神领域的最终归宿，自然是要干净明亮、远离淫邪的。
牛魔王是鲜有的例外，但配偶是罗刹女，毕竟俄罗斯女人，属于番邦。
韦小宝第一次见到罗刹公主苏菲亚：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他高了半个头。
他老人家心中的念头是，公主殿下，哪有这般“乱七八糟”的。
据《枪炮、病菌和钢铁》一书所分析：位于西南亚的新月沃地是人类农业最早的诞生地，随后兵分两路，传播到了埃及和中国。公元前年，牛在西南亚、北方和印度被驯服。中国人在大约在公元前年前驯服了水牛。
在年前，人类对哺乳动物的驯化实际上就结束了，依照“安娜·卡列尼娜”原则，只有极少一部分野生哺乳动物在日常食物、生长速度、交配习惯、性情、容易受惊的倾向以及群居组织这几方面都能与人类协调一致，最终成为驯化的对象。那时，地球上种全部可以用来驯化的候补大型动物，必定已被试验过无数次，结果也只有牛、马、猪、狗、驴、羊、骆驼、羊驼几种通过了历史的层层筛选。
可以说，对耕牛的尊崇，是农耕族群的身份界定和自我救赎。
可惜，这只是冠冕堂皇的妆点，一厢情愿的说辞。农场未必是净地。金赛博士的性学报告就揭示，美国有人兽性行为的人口比例男性约8%，女性约3.6%，而在农场长大的少年，这种行为发生率更是高达4、50%。
在高雅圣洁的装裱下，往往藏有隐秘却残忍的真实，王小波大概说出了真相：
每次阉牛我都在场。对于一般的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我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
——王小波《黄金时代》
去势，一直是中国人一项领先世界的高端科技，据说传自神医华佗的《青囊书》。仅光绪一朝，后宫的太监就有近人。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就有多少后宫，就有多少太监，这是人类规模最浩大、组织最严密、历时最悠久的大型人体试验，积累了外科医学史上最丰富的实战经验。
同为农耕文明的古埃及人，对牛就不够恭谨了。
在古埃及，人们认为神牛是冥王奥西里斯的化身，神庙中会有专事服侍的女性，挑弄它的性欲，女祭师举行阳具崇拜的祭礼典仪，通常以交媾收尾。公牛死后，阳具被完整地切割下来，镶金保存，女王驾崩时再置入阴道中，这是对统治者在世功业和荣耀的宣示和确认。
古埃及人相信公牛的精液具有神奇功效，女侍要以口交、手淫和性交等途径来搜集公牛精液。他们没有华佗流诸后世的先进的阉割技术，只能借此释放牛的精力，否则就像崇尚商业文明的希腊人和崇尚战争文明的罗马人一样，把牛从田间请上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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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毕竟还是给牛安排了最体面的性伴侣。明代笔记《五杂组》中就有：龙性最淫，与牛交，则生麟的记载。配偶是龙，苗裔是麒麟，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也算顶配了。
麒麟为仁义之兽，自古就是祥瑞。古人以麒麟比喻德才兼备的人。晋王嘉《拾遗记》中记录：孔子出生前，一头麒麟深夜来访，口中吐出绢帛，书写：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徵在贤明。从此，“麒麟送子”成为佳兆。向麒麟求子祈祷，在民间风行。
人们也把聪颖可爱的男孩，称呼为“吾家麒麟”。据传，有记者祝贺一对刚刚添丁的明星夫妇，恭喜他们“喜获麟儿”，身为影后的妈妈忙摇头解释：我家孩子不叫“麒儿”。似这等含蓄和深沉，则又是另一种中国文化了。
郑和下南洋时，曾从非洲带回来的一头长颈鹿。众人发现这头前所未见怪兽竟然融合了牛的身躯和龙的脖颈（是不是联想起丽达的天鹅），这不就是传说中龙牛相交的瑞兽麒麟么。
戈麦斯·德拉·塞尔纳自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所以他说：长颈鹿是一头因为好奇而伸长脖子的马。
孔子修《春秋》，写下“西狩获麟”，就此停笔。这篇文章也到此为止吧。
完
.1.26
法国洛可可大师弗朗索瓦.布歇于年创作的《丽达与天鹅》，可能是最大胆的一幅。
参考阅读
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神话与传说》
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和钢铁》
晋·干宝《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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