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北,诗人,冒牌仁波切,幻想文学爱好者。
湖山社社员。
臧北掌小说小辑
马赛克指南
马赛克指南
马赛克是一种世代单传的动物,如果有时候它的父母因为疏忽而诞育了更多的后代,它们会在闪电和雷鸣的午夜,清理掉过度欢娱所带来的血统的枝蔓。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陈腐的戏剧性的时刻,是因为它们的擅长表演的天性。也有人认为闪电能够激发出这种动物血液中的凶残本性。如果父母不能履行这样的职责,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和它的同胞们必要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杀和清洗。清洗的方式在公元七世纪官方刊行的历史地理百科全书中有完整记载。
没有人见过马赛克的父母,仅仅基于简单的逻辑推论,我们设想,马赛克必然有其亲兽,因为像马赛克这种凶残的四脚兽,几乎没有自体繁殖的可能。因为它对生存环境极端挑剔以及昼伏夜出的特性,科学家们对它所知甚少。这是东方的情况。在西方,据说卡卡尼亚公国曾经发现一批濒危的野生马赛克,于是官方将其豢养起来,斥巨资保护其领地,并建立了专门的实验室。
尽管科学家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地严密监视着马赛克的一举一动,对他们奇异的肉体和思维一清二楚,但就像没有人见过马赛克的父母一样,依然没有人能够搞清楚马赛克的性别。最为尖端精密的探测仪器也无法弄明白马赛克的生理构造,更不要说单凭我们裸眼了——即便扒光了马赛克的衣服,你又能看到什么呢?先是致力于马赛克性别和生殖问题研究的卡卡尼亚科学家们,大概是因为失望和沮丧,无一例外全都陷入了自我怀疑和深度焦虑,这严重损坏了他们的健康,他们中的很多人先后在实验室里突然失明。接着,失明症在科学家中大面积蔓延,就像四百多年后,葡萄牙人若泽·萨拉马戈在小说中写的那样。
我们当然知道那是谣言,但谣言还是传了出来。迫于压力,卡卡尼亚政府不得不关闭实验室,撤回研究团队。从此,在世界范围内,至于在世界范围之外,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在知识领域中的马赛克就成了一门被禁止的知识。这门知识的禁忌催生了更多的禁忌。首先从最先肇事的性别和生殖开始,比如第一性征名词,第二性征名词,有关性以及性行为的暗示,过于强调性别的服饰,容易暴露性特征的裸露以及一切与此有关的词汇诸如比基尼、日光浴、游泳等等。幸好,这禁忌没有继续扩大下去,否则我们大家,包括马赛克,都活不下去。
其实,就算是没有继续扩大下去,我们也几乎要活不下去了,因为我们谈话、写作一不小心就可能触犯这可怕的来自马赛克的禁忌。于是有人就发明了一个好办法,每当我们要说到或写到上述词汇和字眼的时候,我们就用马赛克,当然是活着的马赛克这种动物的理念的投影,遮蔽它们,就像当我们绝望的时候,我们通常只是呼唤主,用主来遮蔽绝望,那么绝望就闪耀着希望之光了。实际操作既复杂又简单,一学就会。比如我们要说“裸体”,就得说成“马赛克”,如果要说一句粗话,也得说成“马赛克”。马赛克的运用有一个首要的严格的技术标准:大于等于原则。也就是,作为遮蔽者的马赛克,在体量上必须大于或等于被遮蔽者。然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比如这句:
“她银白色的乳房在月光下闪耀。”
程式化的处理是,“她银白色的马赛克在月光下闪耀”,但也可以处理成,“她银白色的马乳赛房克在月光下闪耀”。再比如:
“他解开了裤子,格诺韦法一眼就看见那勃起的硬邦邦的阴茎。”
如果处理成“他解开了裤子,格诺韦法一眼就看见那勃起的硬邦邦的马赛克”,固然不错,但依然可能因为前面一个分句的宾语“裤子”和后面一个分句的宾语的修饰成分“勃起的硬邦邦的”而冒犯了源自马赛克的知识的禁忌。为谨慎起见,我们最好处理成“他解开了马赛克,格诺韦法一眼就看见那马赛克的马赛克的马赛克”,或者是“他解开了马裤塞子克,格诺韦法一眼就看见那马勃赛起克的马硬塞邦克邦马赛克的马阴塞茎克”。其中“硬邦邦”一词的第二种处理方法,之所以要写成或说成“马硬塞邦克邦马赛克”,就是我在上文提到的马赛克运用上的第一个技术标准的运用:在体量上必须不小于,也即等于或大于被遮蔽者。当然也可以处理成“马硬塞邦克邦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但是由于句末那些虚张声势的马赛克下面空无一物,完全是愚蠢的多此一举。因此,这里我们就应该引出马赛克运用上的第二个和第三个技术标准了:遵循完整性和经济原则。
经济原则,我们都已经了解,这是为了避免对马赛克的浪费。完整性原则则有必要稍加解释。因为落实在文字和语言中的马赛克,只是现实中的至高无上的活生生的马赛克的理念的投影,理念的马赛克不容割裂,至高无上的活生生的马赛克更不容许割裂,而且想一下都是犯罪——这又是另一个关于割裂的知识的禁区——所以,我们不能把“硬邦邦”处理成“马硬塞邦克邦马”,而必须处理成“马硬塞邦克邦马赛克”。否则等待我们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失明或者跟失明在痛苦上完全等价的命运。
马赛克在绘画、摄影和电影艺术领域的运用,以此类推。只不过,我们将“她银白色的马赛克在月光下闪耀”这样的遮蔽称为“有马”,而将“她银白色的马乳赛房克在月光下闪耀”这样的遮蔽称为“薄马”。我们用马赛克表象那些不许言传的事物,那些被禁止的艺术,那些被思想捕捉到的真理之表象的表象。一开始我们以为这只是我们发明的权宜之计,并因此暗暗得意,但后来,当我们发现,在电影院,在图书馆,在美术馆,在交谈中,在思考时,马赛克无处不在的阴影都在我们眼前、语言和头脑中晃动,马赛克表象了我们的全部世界,占据了我们的全部头脑时,已经追悔莫及了。
在那部七世纪官修历史地理百科全书刊行的两百年之后,大约九世纪中期,有一位复姓皇甫的道士在著述中提到过躲藏在图书馆里的一种奇怪的动物,大约就是马赛克家族数千年自相残杀血腥清洗下的漏网之鱼,它们居住在甜得发腻的书页里,以文字为生,并且由于来自基因深处的对于马赛克家族的痛恨,当它们在书海中逡巡,一旦发现马赛克就会扑上去啃噬尽净,从而在书页上留下一个个无法弥合的漏洞。据说这种动物在临死前,会出于一种彻骨的厌倦和虚无感,从尾巴开始吞噬自己。也有人说,它们是一个被驱逐的神祇的后代,它们所有为人所知的姓名,都是为了逃离马赛克的遮蔽。
在钟表匠隔壁
给育邦
昨天夜里,正在他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一声大吼,让他重又清醒过来。他是为了什么吼叫呢?是他发现了小偷?这个钟点显然还不到小偷开工的时候,凌晨三点到四点,那才是他们最为活跃的时间,因为越是接近黎明,黑夜越是甜蜜。那么他是在表达愤怒或者悲哀吗?他在向谁发泄怒火?他难道不知道,在夜晚人们都处于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是悲哀,他为什么不能歌唱呢?如果是歌唱,哪怕只是简单的“啦——”或者“咪——”,旁观者也能很快就会明白他的悲哀的内容与程度。既然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无法辨别,因而也就无法转写成文字的大吼,那么他的意思或许就是,他不想将他的大吼公之于众,不想将引起他大吼的心理感受公之于众,他需要那么一点儿秘密,以在黑夜里保护自己,因为他无法让自己的声音在爆发出来的同时就一齐消失。
在那个男人的第一声大吼之后,还会有第二声大吼吗?如果他选择了礼貌的沉默,还会有第二个男人的第一声大吼吗?显然,这样的大吼能够无限传递下去,尤其是在静悄悄的黑夜里,声波很容易在人心的一个个水塘里衍射与复制,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如果警察不来敲门熄灭他的邻居不堪其扰的怒火,如果小偷不对他发出保持噤声的人身威胁,谁会在意一个可耻的中年人在半夜发作的年轻时代就潜伏下来的癔症呢?他憋着气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正异常辛苦地尝试着拨正灵魂颤动的指针。
模特儿
服装店里的一对塑料模特儿,有一天突然有了思想,于是,在晚上,他们偷偷换上了服装店里最华贵的时装,撬开锁,从后门悄悄溜到大街上。
他们曾多少次站在橱窗里呆滞地眺望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啊!可是那时候,他们不能领略这街道的好处和繁华。他们被呼啸而过的汽车惊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对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位青年男女点头微笑,这是他们从售货员身上学来的,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就学来的,我可不清楚。而那些青年男女,也因为模特儿高贵的服装和优雅的身材、俊俏的脸蛋,而回报以善良的微笑。
他们不敢开口说话,怕被人听出那来自塑料的尖锐的噪音。所以,他们假装是一对聋哑人,相互搀扶着,在街上一直往前逛啊,看啊,仿佛要把一辈子要看的一次就给看个够——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一辈子。他们逛了那么久,以至于那个女模特儿对男模特儿说:“唉呀,我的脚踝断了!”这时那个男模特儿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家很远很远了——如果那个服装店就是他们的家的话。而且,他们似乎溜出来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们现在所看到的车水马龙的夜晚,跟最初看到的夜晚完全不同,连人们的口音也都变了。
他们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幸好,他们都不觉得疲劳,也不会感到寒冷和饥饿。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对时间就变得在意起来,午夜,他们常常停留在横穿城市的河流边上,看看时间在河面上跟水黾赛跑,他们总是看得兴高采烈的,因为他们是塑料的,对衰老还并不怎么担心。有时候,上帝怜悯他们,就让凌晨的风,把祝福带给他们。
他们继续往前,那女模特儿一瘸一拐地牵着男模特儿的手,直到后来有一天,她不再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她的另一只脚踝也断了,断得跟先前那只一样齐。那两只断下来的脚,他们就让它们躺在那儿。“既然它们不想跟你走了,就让它们自己走吧。”那男模特儿说。
没有脚并不好看,而且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有点怪。不过他们才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呢,他们只想多看一点这个世界,这些忙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忙碌的汽车、火车和飞机、轮船,忙碌的楼房,忙碌的工厂。
后来,那男模特儿的双脚也不想走了,就悄悄商量好了,一起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们穿着的那套华贵的时装现在已经褪了色,样子也早已不再挺括,软耷耷地趴在身上,像被汗水长年浸泡过的一样。甚至男模特儿的裤腿,还一不小心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那是被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贵宾犬给撕开的。
他们还是会对身边经过的每一位青年男女微笑,不过,那些青年男女看看那对仿佛很久都没有使用过的模特儿,摇摇头,眼睛里露出的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厌恶:“是谁把这废弃的模特儿扔在马路边上的呢?应该让环卫工人把他们带走,扔进垃圾堆里去。”
但环卫工人认识他们,知道他们要一直往前走,去逛啊,看啊。
斑鸠
这个国家的斑鸠越来越多了。至少在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区,就一夜之间多出好多来,在草地上,在常绿的灌木丛里,这种并不惹眼的鸟儿安静地、耐心地搜寻着谷粒。就我的观察所见,它们眼神不好,由于不能聚焦,当发现了什么,它们就把头偏向一边,用一只眼睛盯上一会儿,而后又把头偏向另一边,用另一只眼睛盯上一会儿,有时候它们犹犹豫豫,就这样看上好久,不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立即掉头而去,完全不理睬这个世界向它传达的善意。
根据我的散落在各个省份的朋友们的报告,他们在遥远省份的小区里的斑鸠,也多了起来,比以前的年份更多,而且更不安分。有的朋友甚至报告说,他们那里的斑鸠已经威胁到了其它鸟类,比如乌鸫和灰椋鸟的生存领地,小规模的族群冲突时有发生。这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平心而论,我对它们并无恶感。我觉得斑鸠似乎承受了整个世界的苦难,我不知道它们短暂的一生经历过多少痛苦。就连它们求偶的歌声,听上去也都是低沉的“苦,苦”的感叹。也许痛苦更能激发它们繁衍的激情?我说不上来。我只是喜欢听它们唱歌,尤其是在早晨刚刚醒来:“苦——苦呵——”如同听一部佛经。我还觉得,上帝创造这种鸟儿,就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
我并非杞人忧天。斑鸠智商极高,它们擅于散布悲观的烟幕和末世论,据说它们是弥赛亚黎明前的追随者,它们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存在,也就是说,它们活在时间之前。因此,符合逻辑地,它们是禽鸟中的最长寿者,大约能活到四十岁。它们是一群让人惊讶的逻各斯主义者,总体上看,它们放诞乖张,有时却极其刻板,即使在敦伦时,也必先行了互相亲吻的礼节之后,才肯交尾。与此相应,斑鸠也奉行一套严格的等级秩序。它们曾经有过一个自己的庞大王国,但至今也没有人能够找到那个神奇国度的所在。
有一个似乎是合理的解释:斑鸠之所以离开自己的家园而来到人类的世界,要么是由于它们身怀使命,要么是因为在它们看来,人类世界与它们的世界毫无差别。也就是说,我们的世界很可能正是斑鸠王国庞大疆域的一个部分。不过这与我们下文将要提到的关于斑鸠王国的那唯一的一条材料不符。
对于逻各斯主义者来说,身怀某种使命是最正常不过了,否则此生毫无意义。可是我看不出它们的使命是什么。如果我的观察无误的话,斑鸠的身上似乎集聚了我们人类的所有卑劣之处,孤僻、虚荣、懦弱、无知。在它们的天性中有一种欺凌弱小的恶习,我常常能在它们潦草的巢穴附件发现被成鸟遗弃的卵或者奄奄一息的幼雏;除了在发情期,我也从未见过它们彼此表达爱意,哪怕两只鸟儿——尽管我分辨不出雌雄——靠得如此之近。当然,也许是因为它们太过于孤僻和羞怯了。白天,它们在大地上翻检,吞下一切类似谷粒的圆滚滚的物事;夜晚,在无人之处,它们就把当天的收获一粒粒呕出,谷粒和草籽重新吞入嗉囊,而把亮晶晶的玻璃、珍珠和宝石用唾沫一圈一圈粘贴在自己的脖颈上。
据说,斑鸠追求颈中的项圈,就像我们追逐权势一样。拥有项圈更多的斑鸠,就会拥有更高的权柄和虚荣。在川渝和秦岭一带的大山里,曾经有猎人报告说观测到一群奇怪的斑鸠,它们的脖颈大约是我们熟悉的普通斑鸠的两倍,脖颈中的项圈也更多。这些鸟儿体态优雅,举止奇异。有一回,有一个目击者看到它们隐约排成有规则的几行,在一只头鸟的带领下前后左右地踱着方步,似乎是要演练某种舞蹈或者仪式。它们见了陌生人也并不惊慌,只是“苦——苦——”的叫几声,就一齐飞入林中,不见了踪影。或许,这些是斑鸠中的贵族阶层。
在那些跟我生活在同一小区里的斑鸠中,我也曾观察到两个只有三道项圈的斑鸠向一个有着四道项圈的斑鸠行礼的情形。当发现向它们踱过来的是比它们多一道项圈的同类,那两只三道项圈斑鸠立即拍打着翅膀跳向两边,脖颈迅速伸缩,同时从喉管中挤压出一串“苦苦苦”的短促的惊啼。不过它们绝非人们想象的,是敬老尊贤的典范,为了争抢谷粒和珍珠这些圆滚滚的物事,它们并不惮于对长者大打出手。
可能斑鸠的世界真的与项圈之间建立了某种奇特的联系,否则,对这些无需交配、东南风都能致其怀孕的纯洁的鸟儿的行为,我们很难理解。斑鸠奉行一夫一妻制,但限于微弱的视力,它们常常只是通过项圈的数量来确认伴侣,因而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出错。而且,在不同项圈数,也即不同阶层之间,出错的几率更大。鸟类学家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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